《財經》記者從多方獨立信源獲悉,在經歷近半年的談判后,華為和大眾就自動駕駛業(yè)務的合作即將敲定。華為將向大眾轉移部分自動駕駛業(yè)務能力和團隊,包括原自動駕駛業(yè)務線高管、智能駕駛產品部部長蘇箐在內的一部分團隊。
2021年11月,雙方將以組建合資公司的形式進行自動駕駛合作,“合資公司旨在作為供應商,向大眾集團提供方案,雙方討論的合作方式之一是大眾出錢,成為合資公司控股方,華為主要出技術IP(知識產權)?!钡@一說法當時被華為否認。
華為和大眾在五年前已有接觸。在此之前,華為自動駕駛產品線已經有多人收到HR的轉崗約談。有接近這個合作的知情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合作談判接近尾聲,“人選都定了?!?/p>
《財經》記者就上述信息向華為官方求證,對方表示,沒有更多回應。
多個信源告訴《財經》記者,合作一波三折,主要原因是華為不滿意大眾最初的報價。
由于涉及人事上的轉換變動,這個消息在華為智能汽車解決方案BU(下稱華為車BU)內部備受關注。事實上,整個2021年下半年,華為車BU一直處于密集的人事調整之中。
對等待結果的員工們來說,這是一段足夠難受的時間——剝離一部分自動駕駛業(yè)務后,華為車BU接下來會怎么做?原有項目能否繼續(xù)順利推進?動蕩的架構調整能否告一段落?對于華為決策層來說,不斷調整自己在這個充滿機會和挑戰(zhàn)的新領域的姿勢,是落定既定戰(zhàn)略的必經之路,每一步都需要倍加小心。
跡象
華為對汽車業(yè)務的決心,從人員規(guī)模的膨脹或可窺見。目前,華為僅自動駕駛相關業(yè)務就有2000人團隊。接近華為的招聘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今年校招增加的幾百個名額,幾乎都給了車BU。
這符合一個公司全速進入一個新業(yè)務領域的規(guī)范動作,有人,有合適的人,才有想象力。
華為汽車汽車業(yè)務可以簡單概括為“幫車企造好車”和“幫車企賣好車”——前者旨在為車企提供智能化零部件,業(yè)務主要承載于華為車BU,另有一部分芯片業(yè)務由華為芯片部門海思支持,三電系統(tǒng)業(yè)務則由華為數(shù)字能源公司支持。
基于這個戰(zhàn)略規(guī)劃,華為和車企的合作主要分為“淺合作”和“深合作”兩種模式。
其中,淺合作模式是作為軟硬件及智能化的整體方案供應商,提供包括電驅動系統(tǒng)、電機控制器、HiCar等軟硬件上的全面合作。這種模式相對標準化,特點是快速。
深合作基于2020年11月推出的HUAWEI Inside 全棧式方案(以下簡稱HI模式),華為向車企提供鴻蒙車機與自研車載計算芯片在內的全套 HI 解決方案,并授權在車身上使用 HI 的 Logo。合作車企主要有北汽、長安和廣汽。這種合作模式的優(yōu)點是深度匹配開發(fā),有利于釋放更多技術和能力,但缺點也明顯:慢、磨。
華為高層曾在多個場合表示,全棧不是Huawei Inside的唯一重點,重點是雙方深入的,類似定制化的合作。因此,HI模式合作車企不可能太多。在此過程中,華為不收開發(fā)費,按照訂單規(guī)模和車企分成。
根據華為官方在今年12月21日生態(tài)合作論壇上透露的數(shù)字,目前,華為的合作伙伴已經逾300多家。據《財經》記者了解到,在這種“幫車企造好車”的合作中,華為大多數(shù)訂單機會點都在2025年以后,也就是說,到2025年以后,華為才能產生穩(wěn)定利潤流。
另一邊,華為不吝投入研發(fā)資金。官方數(shù)據顯示,2020年華為在汽車相關研發(fā)投入約5億美元,這一數(shù)字今年將會翻倍,超過10億美元。
今年4月,華為汽車業(yè)務向外界秀出的第一次肌肉,就是一段華為和北汽合作、搭載了華為自動駕駛方案的車型極狐的路測視頻。時任智能駕駛產品部部長蘇箐當時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在華為智能汽車BU里,自動駕駛優(yōu)先級是絕對的第一,這句話后來被外界誤讀為,在自動駕駛領域,華為絕對是第一。
封閉的汽車產業(yè)鏈上,你不知道什么動作會產生蝴蝶效應?!敦斀洝酚浾擢毤耀@悉,與極狐的合作高調官宣,確實給華為車BU帶來了一些麻煩,直接影響到了華為與蔚來的關系。華為車BU位于深圳和上海的測試車庫里,有千百輛用于自動駕駛路試的豪華車,早期主要有奧迪A6和蔚來ES8兩款。李斌曾親自批準了與華為的合作訂單,除了低價為華為提供了大批ES8,同時也開放了權限極高的數(shù)據接口。有知情人士稱,華為把在蔚來車上實現(xiàn)的自動駕駛功能,后來搬到極狐上推了出去。蔚來覺得自己給極狐做了嫁衣。
隨后,蔚來方主動終止了這一合作,給出的理由是擔心法務風險。華為的路試車換成了極狐。
有華為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這個市場比華為車BU團隊想象中的要更復雜更難。按計劃在今年年底交付的1000輛極狐訂單沒有用上宣傳中的L4級自動駕駛能力。在華為內部,盡管公司曾發(fā)文鼓勵員工們購買極狐,但是不止一位受訪員工向《財經》記者表示,極狐有點貴,更大的意義在于打樣。
今年夏天,在2021世界人工智能大會(WAIC)上,蘇箐在談及特斯拉自動駕駛事故時說道,L5級別的智能駕駛系統(tǒng)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無法辦到的,高級別智能駕駛系統(tǒng)的引入,會提升交通事故發(fā)生的概率,講難聽點就是殺人。
不久,根據華為創(chuàng)始人任正非簽發(fā)的人事任免通知,蘇箐智能駕駛產品部部長職務被免去。華為稱,蘇箐在參加外部活動談及自動駕駛技術與安全時,針對特斯拉,發(fā)表了不當言論。
蘇箐進入預備隊接受訓戰(zhàn)和分配。這一任免也被認為是以蘇箐為首的原自動駕駛團隊被邊緣化的開始。
選擇
去年,華為輪值董事長徐直軍曾說,對智能汽車解決方案BU的投入會持續(xù),不看回報。
但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已不允許華為這么做。此前,時任車BU總裁王軍曾說,“(徐直軍董事長)敢這么說,但我不敢這么做,我要看幾年里到底有什么商業(yè)回報。做產品、產業(yè)、生意,總得有看得見的投資回報比。”
華為已經進入被制裁后的第三年,壓力外溢。兩大營收主力消費者業(yè)務幾近腰斬,運營商業(yè)務增長停滯。受到海外地緣政治風險外溢和疫情影響,海外營收也一蹶不振,曾經利潤奶牛手機業(yè)務則已掉出國內前五,基本告別了5G戰(zhàn)場。
在這種情況下,今年4月,時任消費者BG CEO、華為手機的靈魂人物余承東提出了在華為線上和線下渠道賣車,也就是前文提及的華為汽車業(yè)務的另一個組成部分,“幫車企賣好車”。
賣車屬于“華為智選”業(yè)務,由消費者BG主導,不屬于車BU,目前賣的只有一款和重慶車企賽力斯深度合作的車型賽力斯SF5。
《財經》記者曾在此前報道《余承東賣車,糾結與調和》中詳細分析過華為賣車的邏輯:在手機業(yè)務受阻后,華為需要汽車來補上收入窟窿。余承東希望借賣車來保住華為的渠道資源。
為什么選擇名不見經傳的車企賽力斯,在外界看來,這是一個謎,一位賽力斯母公司小康股份戰(zhàn)略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賽力斯比其他車企(爭取華為合作)更主動,而且賽力斯擁有先進的制造能力。
《財經》記者獨家獲悉,華為和賽力斯雖然早有接觸,華為早就介入賽力斯的工廠改造,但是合作直到今年1月份才最終敲定。賽力斯也并非華為想要下注的唯一目標,華為當時曾考慮過愛馳汽車,主要是看中了愛馳在西門子幫助下打造的工業(yè)4.0智能制造生產線,這一套生產設備可以使其產品出口到德國免認證,從而使其獲得更多國家的認可。
但因為各種因素,華為最終選擇了賽力斯。
今年12月,沒有圖文直播,沒有高調公關,賽力斯靜悄悄地發(fā)布了和華為合作的高端汽車品牌AITO(Adding Intelligence to Auto),同時表示將與華為共建超過一千家旗艦店和體驗中心,并且提出了一個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困難的口號:公司要在五年內成為全球新能源汽車TOP3品牌。
新車即將在12月23號正式亮相。有接近這個合作的知情人士向《財經》記者評價,“可以理解為這款車完全就是華為做的?!贝送猓p方還有一款稍大的SUV車型在籌劃中,預計明年春天將會亮相。
《財經》記者獨家獲悉,此前,余承東曾在華為消費者BG內部宣講會上談及汽車業(yè)務時表示,HI和智選兩種模式他都支持。但在車BU內部會議上,他的態(tài)度有一些傾斜,“感覺他更看重和賽力斯的合作,HI模式是次要的?!?/p>
在卞紅林上任之后,余承東在一次車BU的高層會議上開會時表示,將來不排除把車BU像數(shù)字能源那樣,整個剝離出去,獨立發(fā)展。
硬戰(zhàn)
過去一年里,車BU重要的組織變動有三次:今年5月,消費者BG CEO余承東開始擔任新增的智能汽車解決方案BU CEO,余承東開始逐漸主導華為汽車業(yè)務。
今年6月底,原華為消費者BG首席技術官(CTO)卞紅林調任車BU CTO,原手機團隊開始大規(guī)模介入汽車業(yè)務。
到了今年第三季度,華為裁撤車BU總裁職位,原總裁王軍改任首席運營官(COO),同時兼任智能駕駛產品線總裁;卞紅林開始主導新增的研發(fā)管理部。
通俗理解,這套組織體系中,余承東是一級領導,王軍和卞紅林分管運營和研發(fā),在此之下,是具體的各產品線,其中每一個產品線都擁有自己的產品和銷售人員。知情人士告訴《財經》記者,新增的研發(fā)管理部,則相當于橫向管理所有產品線產品的研發(fā)。
華為變化前后車BU核心架構對比
在這套架構中,曾經高調的自動駕駛團隊事實上后撤了,如果用更長遠的視角對比一年前華為車BU 的組織架構,一些變化明顯:領導層掌權更集中,意味著賣車業(yè)務優(yōu)先級上升;各產品線的研發(fā)和銷售相對分開,意味著架構更成熟;原消費者團隊介入更深,意味著交付壓力變大。
在過去一年里,余承東在車BU地位火速上升,與其力主賣車相關。而這一做法顯然是需要時間來證明的。
根據乘聯(lián)會數(shù)據,今年四月至十月,賽力斯SF5銷量(含華為門店在那的所有渠道)分別為129輛、204輛、1097輛、507輛、715輛、1117輛、1926輛,總共不足6000輛。據騰訊深網報道,余承東現(xiàn)在承受著內部的巨大壓力。華為現(xiàn)在已經不再催促經銷商改造門店賣車了。
也就是說,不論是賣車還是造車,華為都得打硬戰(zhàn)。
有觀點認為,華為已有的整車產品在市場缺乏競爭力,是因為合作車企并不夠有競爭力;由于車企對華為這種強實力公司的忌憚心理大于向往,華為獲得來自頭部車企的大額訂單會更難。
在長安和華為合作的車型阿維塔發(fā)布后,王軍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無論是HI模式,還是華為智選模式,均擺脫了傳統(tǒng)的供應商模式。
傳統(tǒng)的汽車供應體系相當封閉等級分明,為了分擔風險和降低成本,主機廠均有多個供應商做“備胎”,強勢的主機廠擁有絕對話語權,“汽車獲利就是依靠這樣一套殘酷的供應規(guī)則”。
一位自動駕駛企業(yè)高管向《財經》記者表示,新興的頭部供應商更愿意強調自己科技公司或機器人公司的身份。汽車界有自己的規(guī)則,有野心的新秀無人愿意將自己束縛在這套規(guī)則之中。
而對車企來說,這并不是讓他們舒服的方式。一位華為人士向《財經》記者坦言,“在合作中,華為經常會挑戰(zhàn)車企的需求。在他們看來,我們在挑戰(zhàn)他們的權威?!?/p>
事實上,華為介入汽車領域遠比外界想象得更早。一位咨詢業(yè)高管告訴《財經》記者,2014年,國內第一波新能源汽車浪潮興起,華為已經開始就汽車業(yè)務規(guī)劃向咨詢公司尋求方案,由于擔心引起產業(yè)伙伴反彈,并未貿然進入。甚至在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只由華為車聯(lián)網實驗室專注做研發(fā)。時任員工曾向《財經》記者回憶,彼時,他們未有任何商業(yè)化的壓力,情況從華為受制裁后發(fā)生變化。
一位華為前管理層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華為目前車BU的戰(zhàn)略選擇,與其說是最優(yōu)解,不如說是各方妥協(xié)的結果。
華為不得不平衡。盡管外界對華為是否會造車爭論頗多,但一個事實在于,無法從供應鏈中獲取高端芯片,是華為所有困難的源頭。華為造車,也同樣可能遭遇手機相同的麻煩。
華為人士告訴《財經》記者,芯片是所有有進一步合作意向的車企都會問及的核心問題,通常解決方案由高層之間直接溝通,嚴格保密。
今年8月,美國曾向華為開放了一批汽車芯片的供應。《財經》記者獨家獲悉,華為汽車業(yè)務當前最重要的芯片為MDC計算平臺所采用的昇騰,庫存數(shù)量有限,華為已經準備了包括外采芯片在內的多種替代方案。但是,長久來說,在庫存芯片消耗完之前獲得產業(yè)鏈可控能力,仍是未來一段時間內華為最重要的命題。
“需要資金回籠”“需要標桿產品”“需要打開市場”這是在采訪中,所有人提及華為大眾合作的共同原因。由于目前可獲知信息有限,我們無從判斷,這種合作模式會對華為在汽車市場的未來發(fā)展有什么更深遠的影響。
進入一個新行業(yè),無論是新勢力還是老巨頭,風險和機會總是相伴的,根據內外部實際情況調整姿勢,既是必須,也是平衡。如果回溯華為歷史,在此前的艱難時期,華為甚至有賣掉一些業(yè)務來養(yǎng)活核心業(yè)務的先例。
2020年11月25日,任正非親自發(fā)文,重申華為三年內不會造車?,F(xiàn)在時間剛剛過去三分之一。
種種跡象顯示,華為在加快腳步。在東莞,在蘇州,華為開始了汽車相關的制造及測試用場地的重資產投入。它們就像浮出水面的冰山,讓外界更加好奇這水面下的虛與實。相對應的,華為要打的硬戰(zhàn),才剛剛開始。
一位員工向《財經》記者感慨,“我們相信公司一定能做好(汽車)這個業(yè)務,但做成的人一定不是我們這一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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