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公眾普遍不相信“預制菜”,各方定義也不相同,也就說明,大家說的不是“預制菜”,而是別的什么東西,比如消費欺詐,比如食品安全,等等。
撰文丨任大剛
就網紅羅永浩和西貝老板賈國龍的爭論,一個從事餐飲業(yè)的朋友在他的朋友圈給賈國龍出主意說,只要問羅永浩一個問題:
你直播間帶過貨的好蒜道糖醋蒜瓣、手工厚切吐司、厚切豬肉午餐肉、奶酪博士金裝奶酪棒、鹽趣多口味海鹽蝴蝶酥等科技狠活的包裝食品,哪個比你嘴里所說的餐飲“預制菜”強?何須搞成這副鬼樣?
賈老板如能看到這條朋友圈,則應反思西貝的“危機公關”是否還有較大改進空間。
討論飲食問題的門檻,比俄烏戰(zhàn)爭等國際局勢要低得多,更沒啥風險,所以參與爭論的人真是多極了,導致輿論一下就嘩然了,據說還大大影響了西貝的生意。
01
史上定義最混亂的概念
從動植物活體到餐桌,是個A-B-C-D-E-F-G環(huán)節(jié)甚多的漫長過程,從哪個環(huán)節(jié)起迄算是預制菜,不同的人,甚至不同的國家,理解都不一樣。
在前幾輪爭論中,有人就發(fā)問,速凍餃子、饅頭、面包、漢堡之類,算不算預制菜?為此,2024年3月,市場監(jiān)管總局等六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關于加強預制菜食品安全監(jiān)管 促進產業(yè)高質量發(fā)展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專門給預制菜下了一個明確定義:
——預制菜也稱預制菜肴,是以一種或多種食用農產品及其制品為原料,使用或不使用調味料等輔料,不添加防腐劑,經工業(yè)化預加工(如攪拌、腌制、滾揉、成型、炒、炸、烤、煮、蒸等)制成,配以或不配以調味料包,符合產品標簽標明的貯存、運輸及銷售條件,加熱或熟制后方可食用的預包裝菜肴。
上面是概念的內涵,下面是預制菜的外延,界定哪些不屬于預制菜:
——主食類食品,如速凍面米食品、方便食品、盒飯、蓋澆飯、饅頭、糕點、肉夾饃、面包、漢堡、三明治、披薩等。
——連鎖餐飲企業(yè)中央廚房制作的菜肴,不納入預制菜范圍。
——僅經清洗、去皮、分切等簡單加工未經烹制的凈菜類食品,屬于食用農產品,不屬于預制菜。
如此復雜的定義,想必邀請了語言學和邏輯學教授共襄盛舉。而按照官方定義,“預制菜”的范圍已經大大窄化,可以說是個小眾消費了。
圖/CFP
回顧這場爭論,可以發(fā)現(xiàn),羅永浩說的“預制菜”,是一種老百姓的定義,只要不是現(xiàn)做現(xiàn)吃,隔段時間才食用的,就是預制菜。而如果嚴格按照官方定義,羅永浩就不能說西貝的菜品是預制菜,因為西貝是連鎖餐飲企業(yè),從它的中央廚房里出來的菜肴,不叫預制菜。
把這個官方定義放到全球食品安全要求極高的日本,會有水土不服。
2023年的《經濟參考報》有一篇文章稱,預制菜在日本種類繁多、應用廣泛,幾乎可以說日本人一天都離不開預制菜。該文將開袋即食的罐頭及軟罐頭包裝食品、真空食品、冷凍食品、方便食品,以及速凍水餃、速凍燒麥、鋁箔包裝的真空即食商品,還有免洗免切搭配合理的蔬菜包、水果盒,已切好拌好完成調味的肉類食品,還有各種風味的方便食材,均列為預制菜。
2023年,公眾號“旅法華人”報道稱,法國《六千萬消費者雜志》發(fā)布的一項關于速食食品(預制菜)的調查中,庫斯庫斯(一種用粗麥粒制成的北非菜肴,在外形很像小米的主食上澆上蔬菜和肉類制成的配菜)位列其中。
鄙人沒有吃過這道法餐,但觀其配料,說它是“法國蓋澆飯”應該沒什么大錯。說到蓋澆飯,按我們的官方定義,是主食,那就不能算是預制菜了。
預制菜,這恐怕是史上定義最混亂的概念了。羅永浩和賈國龍各說各的,各氣各的;官方和民間理解的不一樣,中國和外國的理解也不一樣。一個概念沒有統(tǒng)一的內涵和外延,如何一起討論,如何進行判斷、推理?
孔子說,定義、概念、名分不統(tǒng)一,最終會使老百姓連手腳放在哪里都不知道,結果就是互毆,一片混戰(zhàn),這正好契合了目前的輿論場現(xiàn)狀。
如果“預制菜”的定義不統(tǒng)一,下一個“某永浩”還會出現(xiàn),社會輿論還將付出成噸的口水。
02
預制菜為什么不安全
日本是預制菜的生產和消費大國,有報道稱,目前日本共有約100家企業(yè)向市場提供500多種軟包裝預制菜。有業(yè)內調查顯示,各種預制軟包裝熟食在日本家庭餐桌領域的利用率達47.7%,已成為日本飲食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反觀中國公眾,對“預制菜”卻存在普遍的反感。綜合中國消費者的擔心,主要體現(xiàn)在這三個方面:
第一,添加防腐劑,以及防腐劑超標。
對防腐劑的擔心,源于過往食品安全的噩夢。
多年前,人們見識過福爾馬林浸泡過的海鮮食品,見過違禁藥品用于食品防蟲,中國消費者深受防腐劑刺激,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觀念,如防腐劑就是福爾馬林,福爾馬林就是防腐劑。你提到其他防腐劑,跟他說防腐劑的安全性,但在他的觀念里,那也不過是福爾馬林的表兄弟而已。
可能是為了緩解中國消費者對防腐劑的普遍擔心,在2024年的“通知”中,特別規(guī)定預制菜是“不添加防腐劑”的。這個規(guī)定很有意思。
舉個例子,一家專門做八寶飯的飯店,如果上午做好放冰箱里冷藏,到晚上重新上屜加熱賣給顧客,這份八寶飯符合官方規(guī)定的“預制菜”。但如果這份八寶飯放了防腐劑,擱在冰箱里,三五天后再買給顧客,就不在官方規(guī)定的“預制菜”范圍了。
這大大違反了一般消費者的常識。為照顧這種情緒而特意規(guī)定預制菜“不添加防腐劑”,容易把食品工業(yè)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和政策搞成一場文字游戲。
正本清源地看,現(xiàn)代食品工業(yè)的兩大基石,一個是防腐劑,一個是冷鏈物流系統(tǒng);沒有這兩個東西,就沒有現(xiàn)代食品工業(yè),也就沒有現(xiàn)代大城市。
關鍵的問題是,你怎么保證你所使用的防腐劑是安全的?你怎么讓公眾在觀念上讓福爾馬林與食品防腐劑脫鉤?
▲預制菜工廠(圖/CFP)
第二,以次充好的食材。
中國飲食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食材通常會切得比較細碎,做熟之后,不易看到原初模樣和色質,這給無良商家留下了干壞事的空間。
預制菜被反感的一大領域是學生餐飲。數年前發(fā)生過幾起家長發(fā)現(xiàn)學生食堂里的原材料腐敗變質和生芽的案例,經過嚴厲整治和防范,這種丑聞最近不再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但家長內心怎么想,不得而知。
客觀而言,如果商家存心不良,預制菜的制作過程中,食材以次充好有大量機會。食材不新鮮,加大香料的投放力度;食材有腐敗,把腐敗的部分挖掉用好的部分;保質期快到了,可以修改一下,重新上市……這些問題,誰發(fā)現(xiàn)得了?
以次充好的食材的確不會一次性吃死人,除了批評教育道德譴責和罰款,還能怎樣?但長久食用,難免不會危及健康,約略等于慢性殺人。但無論如何,這終究是個介于良心與法律之間,嚴刑峻法未必能解決的問題。
第三,營養(yǎng)性問題。
肉類和其他蔬食制作好之后不及時使用,營養(yǎng)肯定會流失,甚至產生不利于健康的有害物質。這是現(xiàn)代營養(yǎng)學的基本常識。
問題在于,一種預制菜在多少天之內,營養(yǎng)成分流失多少。我不知道有沒有相關研究,即便有,至少沒有公開宣講,更沒有商家主動把營養(yǎng)流失狀況標注在包裝上。這只能深表遺憾。
不過話說回來,預制菜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快節(jié)奏城市生活的產物。菜肴不預制,吃一餐飯花的時間,恐怕會成倍增加。在時間成本和營養(yǎng)損失之間,你選擇哪一個?
既要又要還要的辯證法,是不存在的,這需要觀念的轉變。
03
消費者需不需要有知情權?
餐飲業(yè)是中國最市場化的行業(yè)之一,消費者具有最大的選擇權用腳投票。既已如此,消費者是否可以對餐館的預制菜售賣情況享有知情權呢?這個問題比較復雜。
首要問題還是定義不統(tǒng)一。比如按照民間對預制菜的定義,西貝賣的是預制菜;但按照官方對預制菜的定義,西貝賣的就不是預制菜。按日本或歐美的定義,它是預制菜;按中國的看法,它不是預制菜。同樣一個東西,既是A又不是A,知了這個情,有什么意義?還不照樣在輿論場打架斗毆?
其次,既然公眾普遍不相信“預制菜”,各方定義也不相同,也就說明,大家說的不是“預制菜”,而是別的什么東西,比如消費欺詐,比如食品安全,等等。治理這些問題,相應的法律法規(guī)也比較完備,關鍵是執(zhí)行,另立新規(guī),無謂消耗有限的司法資源。
再次,鑒于“預制菜”在中國大陸名聲不好,就像這一回,羅永浩和西貝老板賈國龍這兩個人看上去吵得兇,但是,在“預制菜是壞的”這個問題上,雙方很顯然達成了高度共識。
圖/圖蟲創(chuàng)意
現(xiàn)在很多餐館已經在招牌上明示“本店不提供預制菜”之類的信息,這是市場自發(fā)滿足消費者知情權,充分的市場競爭會自發(fā)凈化市場。但問題是,當店家和消費者對何謂預制菜的理解不一致的時候,是否會引發(fā)沖突?
毋庸置疑,預制菜引發(fā)的爭論,主要來自于食品安全引發(fā)的焦慮。食品安全無虞,誰還有閑工夫去關注預制菜的問題?而現(xiàn)在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妖魔化預制菜,根本無助于食品安全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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