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馮珍（化名）在法庭上見到了丈夫林印水，丈夫被捕兩個月了，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頭發(fā)白了，人也瘦了。”馮珍說，兩人沒有說話的機會，她記得丈夫扭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飄忽，一晃就過去了。
2024年3月29日，林印水因涉嫌尋釁滋事罪被河南許昌市襄城縣公安局刑事拘留，一個月后，又被取保候審，直至今年4月，林印水再次被收押。
襄城縣檢察院出具的起訴書顯示，林印水因拆遷安置費和過渡費問題維權，并以過渡費名義向政府工作人員索要14000元。檢察院認為，林印水強拿硬要公私財物，情節(jié)嚴重，并提起公訴。
6月17日，該案在襄城縣人民法院一審開庭。律師牛玉亮介紹，庭審的焦點集中在這14000元是過渡費還是強拿硬要的錢款。
庭審持續(xù)了近四個小時，林印水始終沒有認罪。
站在馮珍家抬頭望可以看到諾鑫名居的現狀。圖/九派新聞 胡冰月
【1】規(guī)劃中的歐式院落
“該給的給我們，多的我們也不會要?！闭f起拆遷，馮珍滿是委屈。
2011年，襄城縣庫莊鎮(zhèn)進行城中村改造，林印水家的房子被拆，拆遷安置協議中寫明，林印水一家將獲得240平方米的置換房屋和6.5萬元的補償款，在置換房屋未兌現前，林印水一家每月可獲得400元的臨時安置費（編者注：即過渡費）。
馮珍記得，拆遷時她曾聽到口頭承諾，一年半后便可搬進新房，可時至今日，房子還無蹤影，過渡費也在2016年停發(fā)。
“有時候忘了房子拆了多少年了，看見兒子就知道了?！瘪T珍苦笑，老房子拆遷時，兒子10個月大，現在已經14歲了。
《河南日報》曾報道，2011年以來，庫莊鎮(zhèn)以鎮(zhèn)區(qū)為中心，以產業(yè)集聚區(qū)項目建設和現代生態(tài)農業(yè)為支撐，不斷加快新型城鎮(zhèn)化建設步伐。部分村落拆遷，強力打造高檔住宅小區(qū)。
時任庫莊鎮(zhèn)黨委書記表示，過去一代人要建幾次房，通過城中村改造、中心鎮(zhèn)區(qū)建設，建一次房可以幾代人住，既能減少浪費，又能住得更好；既能節(jié)約土地，又能造福群眾。
按照規(guī)劃，林印水家的老屋將被拆遷，建設“歐式結構院落”——諾鑫名居。
“哪有自己的房子住著舒服?！瘪T珍說，她和丈夫從未想過搬進樓房。老屋的宅基地有180平方米。夫妻倆結婚前蓋起的，上下兩層，8間房屋。院子兩邊對稱蓋著廚房、衛(wèi)生間，還帶一個車庫。夫妻倆和老人同住，育有一兒一女，住著寬敞。
林印水是電焊工人，常年輾轉多地干活兒，一天能賺兩三百。馮珍留在家里，一家人分得兩畝多地，她在地里種了黃瓜、番茄、油麥菜……早上四五點，馮珍就在地里忙活，收完菜，林印水的父親拉著到菜市場售賣。下午馮珍去超市上班，一個月工資兩千塊左右。
微薄的收入足夠養(yǎng)活一家人。馮珍想，等以后兒子結婚了，舊房子擴大再裝修，本本分分地生活。
即將建設的諾鑫名居并未吸引馮珍的注意，林印水的父親卻為此著迷。“要像城里人一樣住樓房啊?！绷钟∷母赣H回憶，蓋村里的房子只花了兩三萬，可拆遷后置換的樓房就值錢多了，“城中村改造利于百姓，配合政府?！?/p>
林印水的父親當家作主慣了，未和兒子兒媳商量便代簽了拆遷安置協議。拆遷安置協議中寫，林印水一家將獲得240平方米的置換房屋和6.5萬元的補償款，在置換房屋未兌現前，每月可獲得400元的臨時安置費。
協議簽完，林印水一家被通知立刻搬走。那年，馮珍想養(yǎng)點種豬拿出去賣，增加點收入，便在自家田地里蓋了三間房，家要被拆了，他們把家具都搬了進去。
物品剛搬完，挖掘機就開進了家門，“我不知道要拆這么快。”馮珍說，她舍不得，攔在院子里叫喊，卻被人架起拖了出去。
地里的三間房像個空殼子，沒有走電線，沒有鋪地板，也沒有粉刷墻面，搬進來后，林印水才將這些基礎設施完善好。
一家人在這里湊合了十幾年。九派新聞到訪這天下著雨，通往家門的路被水淹了，水深至小腿，馮珍不好意思地說：“我騎電動車載你過去，這兒太低了，水退不下去?！狈课堇镪幇党睗?，四周墻皮發(fā)霉了。家具都是十幾年前，從老房子里搬出來的，木質電視柜開裂掉漆，許久不用的白色飲水機已泛黃。
兩個孩子大了，不能擠在一間房里，林印水在這間房里訂了個復合板，薄薄的一片擋在中間，“起一個遮羞的作用?！瘪T珍無奈地說。
馮珍現在的住所。圖/九派新聞 馬婕盈
【2】承諾的房屋未兌現
這三間房屋離諾鑫名居的工地僅隔一條馬路，馮珍經常去那邊轉悠。2012年，房子蓋得快，半年過去，主體已經建成，“那時就想，這一年后肯定能交房?！庇忠荒赀^去，施工的聲音時有時無，工人數量也減少了，她想可能是工人不好找，再等等吧。
再后來，她看到一群工人圍在工地門口討要工錢，現場起了肢體沖突。過渡費也發(fā)得不及時，“問他要就給，不要就不給，到了2016年，就再也不發(fā)了?！瘪T珍說。當時，林印水和其他被拆遷的村民去鎮(zhèn)上反映過情況，得到的答復都是再等等。
反映的時間久了，也有了一些結果。馮珍拿出了一張手寫的證明，日期為2020年6月16日，簽名是諾鑫公司（編者注：即諾鑫名居的開發(fā)商，河南諾鑫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的林姓工作人員。
證明中寫：我諾鑫公司于2022年10月15日交給劉莊十組、十一組拆遷戶房屋，如交不了房，我諾鑫公司給拆遷過渡費每月2000元整。
馮珍說，承諾并未落實，這是一紙空文。接下來幾年，林印水多次維權，又收到了很多“空文”。
2023年9月21日，庫莊鎮(zhèn)政府出具了一張打印的，蓋有政府公章的承諾。承諾中寫：因諾鑫名居項目進度緩慢，至今拆遷戶未能安置到位，過渡費也不能及時發(fā)放，為解決群眾住房問題，特承諾將16號樓3單元612分配給林印水使用，該房屋所有權歸林印水所有。
庫莊鎮(zhèn)政府出具的承諾書。圖/九派新聞 馬婕盈
馮珍回憶，當時她和林印水看了這套房子，面積超過130平方米，沒通水電，戶型她也不喜歡，但“有總比沒有好”。拿到鑰匙后，林印水外出打工，她忙著種菜上班，沒再去過。有次兒子想去新房里玩，找馮珍拿鑰匙，可走到新房門口，門打不開了。
三個月后，林印水再次維權，得到了鎮(zhèn)長作為承諾人的手寫承諾書。其中寫道：針對林印水在諾鑫名居項目拆遷安置的240平方米房屋，我承諾自下周一起，利用半月時間將2套安置房解決到位，并協調開發(fā)公司加蓋印章。未支付到位的過渡費由鎮(zhèn)政府幫助群眾協調解決。
2024年1月，林印水和一謝姓政府工作人員共同手寫了一份保證書，政府工作人員保證林印水的房子在1月20日前水電能通，能夠正常裝修，林印水保證不在房屋現場出現，該房屋不用自己的名字裝修。
林印水收到的1萬元過渡款收據。圖/九派新聞 馬婕盈
同年1月30日，林印水收到該謝姓工作人員給的過渡款1萬元。兩個月后，林印水被襄城縣公安局拘留，拘留通知書中寫明，林印水涉嫌尋釁滋事罪被刑事拘留。馮珍請了律師，5月5日，林印水被取保候審。
【3】因收取14000元被訴尋釁滋事
2024年12月10日，襄城縣檢察院發(fā)布了關于林印水的起訴書。
檢察院審查查明，林印水在庫莊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已告知其解決問題應通過合法途徑，依法起訴諾鑫公司，又被告知政府機關及政府工作人員都不是安置房和拆遷過渡費的支付主體的情況下，仍不聽勸阻，多次維權。
起訴書中提到，2023年12月25日，林印水以過渡費的名義向庫莊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索要4000元。2024年1月30日，林印水以過渡費的名義再次向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索要10000元，案發(fā)后，錢款已退回。
檢察院認為，林印水強拿硬要公私財物，情節(jié)嚴重，應當以尋釁滋事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今年4月份，法院對這個案子進行立案處理?！绷钟∷霓q護律師牛玉亮告訴九派新聞，隨后林印水被再次收押，“林印水是不認罪的?！?/p>
牛玉亮認為，林印水的行為并不符合檢察院認定的“強拿硬要”，“尋釁滋事的前提是擾亂社會秩序，當事人要處于一個強勢地位，類似于一種敲詐，把人家的錢訛走。但是在這個案件中，林印水是普通老百姓，對方是公職人員，林印水是處于弱勢地位的?！?/p>
另外，對于檢察院認定的政府機關不是安置房和拆遷過渡費的支付主體，牛玉亮并不完全認可，他認為，政府有解決安置房和過渡費的義務，因為城中村改造本身是政府行為。
林印水涉案后，再沒外出賺錢，家里靠馮珍一人支撐。這幾年，林印水的父親得了糖尿病，每天需要打胰島素，母親患有腦梗、高血壓、高血脂等疾病，藥不能斷，女兒上大學了，學費靠助學貸款維持，一家人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馮珍說，林印水當了一輩子老實人。出去干活，他給包工頭多帶點人，就能賺些介紹費，但這錢林印水從來沒要過，如果包工頭硬給，他就會拿著錢拉上工友吃頓好的。
涉案的14000元，林印水本不打算歸還，可聽說這錢是政府工作人員個人出的，并非政府行為，他便還了。“咱不占別人的錢?！瘪T珍說。
【4】想要一個家
刑事案件外，馮珍還準備提起行政訴訟，起訴鎮(zhèn)政府，她想要回遲來了十多年的房子，“你把房子給了，咱要回自己的東西，回歸原來的生活，這不挺好嗎？”
這段時間，庫莊鎮(zhèn)政府正與馮珍聯系，積極解決問題。馮珍提供的一段通話錄音中，對方自稱是副鎮(zhèn)長，承諾帶著馮珍去看房，“你相中哪一套咱就寫哪一個的手續(xù)?！?/p>
但爛尾了十幾年的房子，現狀與宣傳中的樣子天差地別。6月19日，九派新聞來到諾鑫名居，正門進去，一樓墻邊堆放著土，這天下著雨，土和著雨水形成一攤泥，院中僅有一條水泥路可供通行，還未開發(fā)的區(qū)域荒草遍地。
諾鑫名居未開發(fā)的地方現為荒地。圖/九派新聞 馬婕盈
襄城融媒曾報道，諾鑫名居2011年開發(fā)，規(guī)劃總占地約247畝，共計67萬平方米，被稱為全縣面積最大的小區(qū)。由于開發(fā)商資金鏈斷裂，項目自2016年停工。
天眼查信息顯示，諾鑫名居的開發(fā)商為河南諾鑫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該公司成立于2010年，目前，該公司被襄城縣人民法院限制高消費，列為失信被執(zhí)行人，還因拖欠了近39萬的城鎮(zhèn)土地使用稅登上襄城縣稅務局王洛分局的欠稅公告。
2024年，庫莊鎮(zhèn)成立諾鑫問題化解工作專班，在縣委、縣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找到許昌晟億建筑有限公司墊資1800萬元代建。小區(qū)房屋的售賣款統一由庫莊鎮(zhèn)政府監(jiān)管，一部分給開發(fā)商基本的建設費、成本錢，一部分分批還給墊資企業(yè)，一部分用來建設新樓盤。
同年8月，諾鑫名居正式復工續(xù)建。
2025年6月16日，庫莊鎮(zhèn)黨委書記胡衛(wèi)剛在襄城人民廣播電臺接受市民提問，透露諾鑫名居除8號樓有少量尾工外，其他樓盤已達交付條件，近期將組織驗收，最遲兩個月內交房。
馮珍現在居住的平房就在諾鑫名居對面，一抬頭就能看見那座高聳的歐式風格的樓房，夜幕降臨，星星點點的僅有幾戶亮著燈，昏暗的高樓中，有一戶本應是屬于她的家。
九派新聞記者 馬婕盈 胡冰月 河南許昌報道